【北京日報紀事】十年前的今天,一位焰火業(yè)的門外漢把“大腳印”送上了奧運上空
發(fā)布日期:2018-08-10 供稿:北京日報紀事 編輯:吳楠 審核:王征 閱讀次數(shù):
原文標題:十年前的今天,一位焰火業(yè)的門外漢把“大腳印”送上了奧運上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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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8年2月14日,一條短信從北京發(fā)往紐約——“大腳印取消了”。
但176天后的2008年8月8日晚,一個金燦燦的“腳印”在永定門騰空而起。緊接著,每隔兩秒鐘,在北京的中軸線上,就有一個巨人的足跡寫在夜空。永定門——天安門——什剎海——北土城——“鳥巢”,第29屆奧林匹克運動會就這樣從1896年的雅典,一步步“邁”進北京。
十年過去了,留在人們記憶中的“大腳印”莊嚴、璀璨、溫暖、神奇,這是奧運會歷史上最燦爛的一次焰火,也是世界上跨度最大的一次焰火燃放。焰火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靈魂和語言。
璀璨的背后,誰又能想得到,“大腳印”是一件歷時18年完成的藝術(shù)品;誰又能相信,竟是一位焰火業(yè)的門外漢,把“大腳印”送上了天,成就了這詩一般的構(gòu)想。
“留兩手好的,給奧運會”
2004年夏天的一天,正在紐約做演出的著名導演張藝謀被音樂家譚盾拉去見一個人。這個人是譚盾的好友,名叫蔡國強,當時已是世界知名的視覺景觀大師。
蔡國強所做的視覺景觀自成一派,他最擅于把節(jié)日和慶典當成藝術(shù)主題去探索。他曾用焰火在紐約當代藝術(shù)博物館上空做出“彩虹”的效果,也曾在紐約中央公園150年慶典上做出一個巨大的圓。因為他的參與,一些儀式性表演才有了藝術(shù)性主題。
三個人聊得很是投緣,話題自然扯到了4年后將在北京舉行的第29屆奧運會上。當時,張藝謀尚未被任命為奧運會開閉幕式總導演,但他已經(jīng)開始囑咐兩位朋友:“如果有機會,我們一起干,把北京奧運會開幕式做好?!薄斑@兩年,留兩手好的,給北京奧運會用?!?/p>
其實不用張藝謀招呼,早在北京奧運會剛申辦下來時,像譚盾、蔡國強這樣蜚聲國際的中國人,就已私下議論,要拿出點絕活,爭一口氣。2001年蔡國強在上海為APEC會議設計焰火表演時就曾說過,“只有在這種大型的國家活動中,才能實現(xiàn)這種規(guī)模的藝術(shù)夢想,這當中也展示了我們社會與藝術(shù)的一種關(guān)系”。
介入北京奧運會,是他們的夙愿。2004年的雅典奧運會開幕式,又給這幫藝術(shù)家火熱的心上添了一把柴。雅典奧運會開幕式上做了“一潭水”,象征著地中海文明,也象征著孕育西方文明的胎水。這個創(chuàng)意太絕了,它就好像一座峭壁,吸引了眾多創(chuàng)意“攀巖者”。
2005年3月,北京奧組委向全世界的藝術(shù)家發(fā)出邀請——為開閉幕式做競標方案。蔡國強立刻成立了一個團隊,以他的工作室為主,像舞蹈家沈偉等一批一流的海外華裔藝術(shù)家都加入進來。他們對內(nèi)自稱“海外赤子團”。
“赤子團”開宗明義:我們跟別人不一樣,我們只參加競標,不當總導演。
“我們純粹是為了干活來的,”蔡國強工作室主任、女藝術(shù)家馬文說,團隊成員都是些“好玩”的“主兒”,他們有點另類,有點前衛(wèi),有些人即使在西方也算是驚世駭俗的藝術(shù)家。他們都長期生活在國外,一方面對中國文化傳統(tǒng)有感情,愿意為國家做一些事,同時對于國際活動有一些經(jīng)驗,可以幫助整個開閉幕式提升國際性、現(xiàn)代性和藝術(shù)性。
在400多家方案中,“海外赤子團”脫穎而出,成為13家委托競標團隊之一。而他們提出的創(chuàng)意核心,就是“大腳印”。
“大腳印”醞釀18年
這個“大腳印”,在蔡國強的心里其實已經(jīng)醞釀了18年。
1990年,蔡國強創(chuàng)作了一個名為《為外星人所作的計劃第6號——大腳印》的作品,那是“大腳印”元素第一次出現(xiàn)。
拿普通人的眼光看,老蔡的作品絕對算是個行為藝術(shù),頗為另類。
按照蔡國強最初的設想,他要在國境線的兩邊,做個兩公里長的直線區(qū)域,設置200個外星人的“大腳印”。其中每個足印都由2米長的厚紙板制成,內(nèi)裝火藥,再用引線串聯(lián)起每一個足印。點燃后,200個腳印會在20秒內(nèi)依次爆炸,就像是無形的生命體在瞬間“咣咣咣”地跨越這條本來不存在的國境線,根本無視國界的存在。
這個創(chuàng)意源自蔡國強的親身經(jīng)歷。有一回,蔡國強要飛羅馬,本該在阿姆斯特丹轉(zhuǎn)機,但機場工作人員說不行。門口很近,幾步路而已,沒有轉(zhuǎn)機的簽證,就是過不去,只好轉(zhuǎn)到瑞士,又從瑞士到羅馬。深夜轉(zhuǎn)機,又帶著老婆孩子,自然十分狼狽。那個時候,他就想,問題就出在國界。這條線看得見,又看不見,它不僅阻擋了人們的往來,更意味著民族、文化和經(jīng)濟實力的界線。
想法很有趣,可惜,完成這個計劃,要有兩個國家的同意才行,結(jié)果胎死腹中。
1994年,“大腳印”又一次差點就問世了。
那年,為了慶祝登陸諾曼底戰(zhàn)役50周年,蔡國強又提出了“大腳印”的構(gòu)想。跟上回不一樣,“大腳印”這次要走圓形路線,以逆時針方向在直徑5公里的海上和陸地爆燃、奔馳,作為對歷史的反思,也當做獻給陣亡者的火光花圈。但是,來自昔日盟軍的各國代表之間有不同的看法,創(chuàng)作計劃最后一刻又被取消了。
2003年,蔡國強又試圖讓“大腳印”飛上天空,在華盛頓的越戰(zhàn)紀念碑上空綻放,當時就定名為《歷史的足跡》。這是他第一次想到,用焰火把腳印打到天上。但在申辦許可證的時候碰到了麻煩,“9·11”事件之后,這一“危險”的爆炸計劃自然很難得到當局批準,只得作罷。
接下來的事情很自然:2005年9月的競標陳述上,蔡國強又一次想到了他的“大腳印”。
“這個腳印,它在空中一步步走來,那是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條線,它象征著中國五千年文明史,也象征著北京的歷史。作品跟北京的命運、北京的城市聯(lián)系在一起,像一個看不見的巨人穿過中軸線而來。奧運就這樣來到了中國,來到了北京,來到了體育場現(xiàn)場,也象征著中國來到了世界,走向了世界?!?/p>
當蔡國強用他那泉州味極重的普通話第一次在競標大會上講解“大腳印”的時候,全場出奇地肅靜。
“不管誰中標,快找蔡國強”
競標全部結(jié)束,最終確定了以張藝謀為總導演的團隊。這個團隊有7名核心創(chuàng)意成員,包括張藝謀、王潮歌、樊躍的“鐵三角”組合,來自總政團隊的張繼剛,來自文化部中央電視臺聯(lián)合團隊的陳維亞,剩下兩個就是蔡國強和馬文。
總導演的歸屬大概沒多少人會覺得意外,而蔡國強和馬文的入選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是沾了“大腳印”的光。
據(jù)說,劉淇在給第二輪競標總導演的五個團隊開會時說,“你們誰要當了總導演,趕快找蔡國強,就做‘大腳印’那樣兒的?!?/p>
2006年3月,7位核心成員開了奧運會開閉幕式創(chuàng)意團隊的第一次正式會議。400多份標書擺在桌子上,大家干的第一件事,就是互相看看對方的創(chuàng)意到底是什么。
“當時心就涼了”,7個人都覺得,沒有什么東西值得留下來。有些方案比較保守,有些又根本不可能實現(xiàn)。
就拿張藝謀團隊的一個點火方案來說,那火是在觀眾的喊聲鼓掌聲中,被聲波推動慢慢送上去的。但問題是人們不喊,它就不上嗎?喊了它才上?沒法證明。所以連張藝謀自己都不再堅持了。
但說到“大腳印”,大家卻一致認為很棒。在蔡國強最初的設想里,北京中軸線上將有56個焰火發(fā)射點,每個點打出三四個“腳印”,總共湊夠204個“腳印”,象征著56個民族大團結(jié)和參與本屆奧運會的204個國家和地區(qū)。
在藝術(shù)家眼里,“大腳印”出彩的地方在于,它展現(xiàn)了中國美學那種詩意的、寫意的、在時間流轉(zhuǎn)中醞釀的意境,這不是一個材料、一個空間就可以代替的。東西方的美學很不相同,比如說雅典找到的一潭水,中國很難找到一個材料就說明中國五千年文明。
張藝謀曾透露說,“大腳印”是創(chuàng)意小組最初眾多創(chuàng)意中“碩果僅存”的一項。
到后來,創(chuàng)意團隊不僅把“大腳印”作為一個亮點,也作為一個引子去思考,從這個“腳印”走進開幕式晚會開始,然后是運動員踩出萬紫千紅的腳印,唱主題歌時,“地球”模型上沿著緯度大跨步跑的人,還有最后李寧點火時舉著火炬大踏步環(huán)場一周。
在蔡國強和馬文看來,“腳印”是這次奧運會上的一個行為藝術(shù),是藝術(shù)家參與北京奧運會所帶來的核心理念。
當然,這些都是后話。就連蔡國強最初也沒想到,后來會遇到那么多意想不到的麻煩。
“一邊跑一邊建汽車”
“大腳印”方案既定,下一步就是如何實現(xiàn)。
傳統(tǒng)焰火彈和禮花彈從一開始就被淘汰了,因為從理論上根本行不通。那種像花朵一樣綻放的傳統(tǒng)焰火,內(nèi)部其實是一個個“火藥丸”,燃放時圖案直徑至少有30米。如果用一組這樣的焰火彈來組圖,并讓地面上的人看到,它們必須在至少500米的高空二次爆炸。這就需要大幅增加發(fā)射藥的用量,從而提升焰火彈的初速度,可是紙質(zhì)彈殼不可能承受如此大的沖擊力。
在蔡國強的心中,能在天上用焰火打出腳印的,只有一位——美國人費爾·古奇。他是美國一家大型焰火燃放公司的老板,與蔡國強是多年的老相識。
早在2003年,蔡國強就與費爾·古奇一同鉆研過芯片煙花彈,當時就想在華盛頓越戰(zhàn)紀念碑上空打出“腳印”來。
所謂芯片彈,就是用電腦芯片給煙火彈里裝上高科技的頭腦,讓它知道什么時候分離,什么時候炸開,在空中完成造型。
芯片彈的成功并非沒有先例。2002年,蔡國強在紐約東湖上空打出一道彩虹,就已經(jīng)是在用芯片彈了。但用芯片彈打出“腳印”這件事,依然是個挑戰(zhàn)。關(guān)鍵問題在于,用芯片彈很難打出不規(guī)則的形狀。
費爾·古奇在美國做了多次試驗,勉強成功過幾次,但在特意為張藝謀安排的演示實驗上又失敗了。而且,芯片彈這種高科技產(chǎn)品,太過精密,稍有磕碰便難以造型。從美國把這么多嬌嫩又危險的“炸藥”完好無損地運到北京,更不現(xiàn)實。
沒別的辦法,焰火團隊只能把目光又轉(zhuǎn)向了國內(nèi)。
這時,國家專門設立了“北京奧運會開閉幕式焰火關(guān)鍵技術(shù)研究”專項課題研究。下設火藥、發(fā)射、芯片彈三個主攻方向。
時間緊,任務急。奧運焰火專家組組長、北京理工大學趙家玉教授說:“我們是一邊跑一邊建汽車”。趙家玉主攻新型焰火,承擔 “無煙/微煙”、“延時增效”、“防潮防水”、“無殘渣無公害”等課題的研究;航天部15所主導發(fā)射方式的改進,采用“空氣炮”技術(shù),減少煙霧排放;北京理工大學白玉鵬、周勇教授研究“芯片彈”。
具有高科技含量的“芯片彈”也很快就研究出來了,擔當技術(shù)指導的美國人費爾·古奇功不可沒。說實話,每次討論,對他都是一種折磨。每當研究走偏了方向的時候,他總要經(jīng)過一番掙扎。說吧,等于無償提供自己多年研發(fā)的絕活;不說,“大腳印”就要泡湯。每次,不遠萬里來到中國的古奇,都選擇了說。
有了“芯片彈”在手,人們原本以為勝券在握了。
“大腳印”命懸一線
2007年中秋那天,大家滿懷信心地在北京郊區(qū)進行了“大腳印”成果展示。
意外的是,雖然使用了高科技的“空氣炮”和“芯片彈”,但結(jié)果卻不如人意——根本看不清楚腳印的輪廓,而且煙花在空中停留時間極短,稍縱即逝。
原來,“芯片彈”有幾個嚴重的缺陷,一是芯片難以承受發(fā)射時的強烈震動,因此最多只能打到50米高度,這樣在“鳥巢”內(nèi)的人就難以看到完整的圖形,最多也就看見個“腳尖”;二是“芯片彈”填藥量有限,焰火燃燒時間太短,“腳印”一閃而過,半秒鐘甚至三分之一秒,人們根本反應不過來;三是“芯片彈”使用的3寸鈦雷彈,打出來不是點狀而是團狀,“腳印”的形狀偏胖,不易辨認。
“空氣炮”則受風的影響較大,圖形易散亂,而且聲音又響又脆,非常擾民。
接下來的幾個月,前景越發(fā)暗淡。
后來,在“鳥巢”頂上又演練了一次,光現(xiàn)場就撿到了2顆啞彈。
2008年春節(jié)前幾天,天氣異常寒冷,在北京的航空博物館,“大腳印”、“倒計時”、“五環(huán)”焰火的試驗再度進行,成敗在此一舉。
最終的試驗結(jié)果證明,膛壓法射打出的“五環(huán)焰火”相當成功,由空氣炮打出的“大腳印”卻再度一敗涂地。
除了達不到創(chuàng)意效果外,參觀試射的北京市公安局治安管理總隊提出了似乎更難解決的問題:芯片彈中的芯片不能燃燒,從空中掉下來的殘渣砸在安全頭盔上都“嘭、嘭”作響,在“鳥巢”上空燃放,難保觀眾安全;另外,空氣發(fā)射有5%的掉彈率,如果讓圍觀群眾撿到這些藥珠,后果不堪設想。
在此前后,由北京市領(lǐng)導帶隊的焰火組也多次沿中軸路勘察“大腳印”的56個發(fā)射點,也發(fā)現(xiàn)困難重重:
要將56個發(fā)射點遍布于南二環(huán)到北四環(huán)這短短的14公里內(nèi),相當于每隔250米就有一個。中軸路,密布著北京的古跡和民居,情況極其復雜。
先說“大腳印”的起點,永定門倒是有大片空場,可是空場東側(cè)是著名的天壇醫(yī)院,這里收治了眾多患者,如果發(fā)射的聲音驚擾了這些病人,怎么辦?
再說故宮,這一世界文化遺產(chǎn)南北縱向2公里,絕對禁止任何明火。但在56步中,如果有一步間隔是2公里,將極大影響效果。
還有,北京著名的酒吧聚集地——什剎海燃放陣地,周邊有200多條胡同,500米范圍內(nèi)就有600多個四合院,人口密度極高,出險率極高。
“鳥巢”就更讓人捏一把汗了。開幕式時,這里將聚集2萬演員、8萬觀眾,而“大腳印”的發(fā)射陣地就在他們的必經(jīng)之路上,此時觀眾正在入場,如何保證他們的安全?
而且在北京的動脈交通線上密布“炸彈”,僅控制路面就需要至少一千多警力,更何況,還有5%的掉彈率,打出“腳印”需要928發(fā)藥珠,如果其中46發(fā)掉下來,誰頂這個雷?
人們不禁又想起了發(fā)生在2004年密云燈會上的踩踏事件。那一次,37人在踩踏中喪命。而事件的起因,就是要在彩虹橋上放焰火的傳言。傳言尚且有如此威力,所有燃放點的安保工作,自然更是如履薄冰。
安全問題難不成將成為壓垮“大腳印”的最后一根稻草?
“黑馬”陳延文
2008年2月14日,人在紐約的馬文收到一條短信——“大腳印取消了”
一開始,她還當這是個玩笑,僅僅回了條短信——“今天可不是愚人節(jié)”。后來一問,果真是取消了。此時,據(jù)奧運會開幕還有176天。
蔡國強正在美國辦個人展覽,一時脫不開身。兩天后,馬文獨自一人匆匆趕回北京,試圖挽救“大腳印”。
臨走,她對蔡國強說:“老蔡,如果‘腳印’不翻案的話,你沒有必要去北京,我也回美國。我覺得沒什么意義了?!薄斎唬@是句氣話,卻也說明了“腳印”在他們心中的分量。
此時,蔡國強和馬文已經(jīng)為開閉幕式工作了整整兩年。對他們來說,其他創(chuàng)意有沒有,只是效果好壞問題。唯有“大腳印”,意味著藝術(shù)性的有無、焰火表演的成敗。
“如果一兩周內(nèi)沒有突破,‘腳印’就完了。”行到水窮處,馬文突然想到一個人——陳延文,那個個子高高的北京民營企業(yè)家。
馬文想到陳延文,自有她的道理:因為在春節(jié)前的那次焰火試射中,“五環(huán)”就是被這個突然殺出來的“黑馬”打出來的。
蔡國強他們與陳延文其實早就認識了。老蔡剛到北京準備奧運時,陳延文就在一次飯局上跟他說,“我能用傳統(tǒng)的炮打出五環(huán)來,用膛壓技術(shù)。”這話,蔡國強可一點兒也不信。
倒也不怪蔡國強小看人,陳延文其實是位做手機配件的公司老板,不僅跟焰火行業(yè)八竿子打不著,本人也只有中專文化程度。蔡國強再看他那副北京侃爺架勢,心說,高科技的芯片煙火彈都打不出來,更別說什么彈簧了(誤把“膛壓”聽成了“彈簧”),也就沒再理會對方。
蔡國強其實不了解陳延文。
1959年10月1日的晚上,一個8歲男孩騎在父親的肩上,來到了天安門廣場。望著慶祝國慶10周年的滿天煙花,小男孩異常興奮。當父親問兒子煙花好不好看時,男孩想了想說:“好看是好看,但為什么沒有打出慶祝國慶10周年、毛主席萬歲的字來呢?”父親聞之一驚,扭頭跟正望天遐想的孩子說,“等你長大了吧”。
這個小男孩就是陳延文,他一直等待著,希望能看到夢想成真。
在北京成功取得第29屆奧運會的主辦權(quán)后,陳延文沒跟著北京市民一起上街狂歡,心里卻琢磨著,“我要用焰火打出一個奧運五環(huán)?!?/p>
從那以后,陳延文就開始冷眼觀察焰火行業(yè)的最新發(fā)展。2002年在美國鹽湖城舉辦的冬奧會上,主辦方用空氣炮打出了“321”圖案,但是很不清晰。在悉尼、雅典奧運會以及國內(nèi)的50年大慶上,同樣是放了很多禮花,但是沒打出文字和圖案。2007年春節(jié),香港號稱打出“北京2008”的字樣,不過維多利亞港的群眾集體失望了。
冷眼旁觀的同時,陳延文可一點兒也沒閑著。
2006年初春的瀏陽河畔,青山疊翠。這里正是著名的中國花炮之鄉(xiāng)。陳延文興致盎然地走進一家又一家花炮生產(chǎn)企業(yè),訪問一個又一個花炮技師,觀看了一場又一場焰火燃放。他先后進行了3次考察,瀏陽之行讓他發(fā)現(xiàn),傳統(tǒng)花炮打不出字來,必須另辟蹊徑。
連老婆都說他瘋,陳延文卻覺得自己能行。他1995年下海創(chuàng)辦了大陸優(yōu)力達科貿(mào)有限公司,雖說實力在北京朝陽區(qū)都排不上前50名,但也有身家千萬,這是物質(zhì)基礎;他曾在武漢軍區(qū)空軍部隊里當過飛機維修兵,學習過機械原理和空氣動力學,這是技術(shù)基礎;更重要的是,他有不畏人言、異想天開的自信。
同行勸他,“別做賠錢的買賣”,他說“為了錢,我吃不了這么大的苦?!?/p>
禮花廠的技術(shù)員說他,“火藥在200米的時候跳動五六米很正常,美國、日本都解決不了這個問題,你別自不量力了?!彼f,“中國人能發(fā)明火藥,還解決不了這點小事?!?/p>
大話誰都會說,實干的卻不多,陳延文就算一個。
膛壓發(fā)射
就在瀏陽實地考察的過程中,陳延文有了一次意外發(fā)現(xiàn)。
在一次燃放中,兩個花炮彈,沒有一高一低,而是打平了。他趕緊向現(xiàn)場的老師傅請教,師傅沒當回事,只說“跑氣了”。年輕的時候躺在直升機下修飛機的記憶讓陳延文來了靈感。受飛機動力系統(tǒng)的汽缸與活塞原理啟發(fā),他首創(chuàng)了膛壓發(fā)射技術(shù)。
“簡單而言,就是用鋼制炮筒控制、調(diào)整禮花彈的出膛速度,使所有彈體在同一時間向設定的不同方向發(fā)射出來組成圖形?!标愌游慕忉專@避免了傳統(tǒng)的禮花燃放無法解決的方向性問題。
這個路子行不行?陳延文還需高人指點。他登門向趙家玉、南京理工大學的潘功配等煙花專家請教,陳述自己的膛壓發(fā)射方案。
兩位專家都認為他的這個發(fā)射方法頗具首創(chuàng)性,可行性很強,同時也告誡他,第一個吃螃蟹的人,可不是那么好當?shù)摹?/p>
此后的一千多次實驗,讓陳延文經(jīng)歷了一次又一次磨難。雖然他也曾在深夜給趙家玉教授打電話說“不干了”,但卻始終沒放棄。
“北京五環(huán)內(nèi)不能燃放煙花,我們一群人只能拉著炮到郊外沒人的小馬路去放。冬天,大家凍得直打哆嗦。夏天,我們身上到處是被蚊子叮的包?!?/p>
公司的員工大多數(shù)是陳延文招來的下崗職工或者是退休職工,都是上了年紀的人,這次研發(fā)發(fā)射裝置,因為每天都要背著沉重的鐵架到郊區(qū)擺陣,他擔心公司年紀大的人吃不消,就借用一家保安公司的十幾名保安人員,晚上來公司做兼職。
陳延文的公司原本是做手機配件的,但他幾乎將公司所有的人都派上了用場。“那會兒,公司正常業(yè)務全放棄了,連會計都改行計算彈道軌跡”。
“我們是用小米加步槍,打敗了洋槍大炮。” 陳延文至今還對自己的“土辦法”津津樂道。研究焰火,測高儀是必備的。買不起幾百萬一個的測高儀,他就把一次次燃放定在五環(huán)邊的一棟大樓前。試射時,專門有人舉著照相機在樓上拍攝。
“我們只知道樓高105米,煙花彈升空后超過大樓的高度,我們得趕緊拍下來?!标愌游恼f,最后,他依靠照片中焰火距頂樓的高度,測算出煙花彈升空的具體高度。
除了技術(shù)攻關(guān)艱難外,另一道難關(guān)就是巨額的研發(fā)費用。為此,陳延文把公司掙得的利潤和自留資金全部用上了,前前后后花了近千萬元。女兒怕爸爸錢緊,就說:“沒事,你把留著給我的房子賣了吧?!?/p>
“太執(zhí)著了?!?公司員工也被老板這股子勁兒給感染了,留下來跟他一起“不務正業(yè)”,有時白天在公司忙業(yè)務,晚上還要到郊區(qū)做實驗,回來晚了,員工們干脆就在公司的沙發(fā)上將就一晚,第二天早上起床繼續(xù)工作。
“我接了他幾千個電話?!彪m然沒有科研立項,但趙家玉教授作為無償高參,參與了歷次實驗,并且為膛壓發(fā)射技術(shù)發(fā)明了一種神奇彈藥。
陳延文是受部隊軍事演習中打信號彈的啟發(fā),借助電視機像素點成像的原理,將煙花彈發(fā)射到空中進行造型的。開始時,他采用的煙花彈也與信號彈一樣,在空中留有長長的光焰拖尾,使觀賞效果大打折扣。趙教授采用在軍事上專用的暗燃技術(shù),改造了火藥,制造出了一種特殊煙花彈丸。這種直徑3.9厘米的彈丸,可以在特定的高度亮起來,陳延文拿來一試,果然沒了“尾巴”,彈丸悄然飛行到一定高度,在空中燃成一個能延續(xù)數(shù)秒鐘的光球,而后又化作無渣無味的一縷青煙。
歷經(jīng)700多個日夜,到2007年10月,天空中終于打出了一個金燦燦的圓。57歲的陳延文一夜無眠,這一刻,他圓夢了。
從“五環(huán)”到“大腳印”
2007年底,陳延文撥通了蔡國強的電話。
電話里,陳延文說打出“五環(huán)”來了,叫蔡國強去看看。蔡國強不信,讓陳延文先把照片用短信發(fā)到手機上來。
“他就把錄像發(fā)送到我的手機上了。我一看還挺好,那是‘五環(huán)’中的三個環(huán),距離都是電腦算好的,打出去后就越來越大,大到它們剛好環(huán)套環(huán),在最美的時候亮起來?!辈虈鴱娀貞浾f,這個人是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,自己找上門來的。
“焰火五環(huán)”其實也是北京奧運會的創(chuàng)意之一,張藝謀曾提出來自國際奧委會的要求:“‘五環(huán)’一定要打準,國際奧委會很關(guān)心這個,打不準的話就不讓你做?!?/p>
“芯片彈打出的‘五環(huán)’只能是單色的,而且也非常短暫。山窮水盡的時候,陳延文說,我肯定能把你們的‘五環(huán)’打上去?!瘪R文回憶說,2008年春節(jié)前那次試射,其實是膛壓發(fā)射炮和空氣發(fā)射芯片彈的大比武。
在那次試射中,陳延文用自己發(fā)明的膛壓發(fā)射技術(shù)在180米的高空打出了彩色的“五環(huán)”,總導演張藝謀看了以后連呼“漂亮!”美國人古奇則豎著大拇指說,“我佩服得五體投地”。
實際上,陳延文制造的“五環(huán)”由5個膛壓炮矩陣打出,每個矩陣形成1個環(huán),為了加重影像度和空中效果,每個環(huán)分3層擺開不同的角度,1層是24個彈,1個環(huán)就等于有72個彈同時上去。5個環(huán)一共是360彈。地面一個環(huán)的矩陣直徑2米,在空中每個圓的直徑則達到84米。
這個“五環(huán)”還有個特別之處,就是沒用二次爆炸。它在鋼筒內(nèi)引燃,100米左右突然發(fā)亮,可以看著它一直升上去,有五六秒的成形時間。
既然陳延文能把“五環(huán)”打上天,那么“大腳印”呢,能不能也用這個技術(shù)?馬文只能死馬當活馬醫(yī),決定試一試。
知道北京人好面子,馬文就使了一招激將法。
她先給他放了“腳印”的動畫。然后問他,“你不是說膛壓炮連文字都能打么,打‘大腳印’行不行?”陳延文沒打磕絆地說,當然可以了。
“那就三天拿出來吧?!瘪R文說。
“三天?起碼得一個月!”陳延文急了。
“要不一個星期吧!”事情就這么定了。馬文心里偷著樂。
才過了五天,陳延文就請馬文去看試射。
2008年2月25日,馬文帶著幾個攝影記者趕到大興榆垡卸載站內(nèi),只見在40米×17米的范圍內(nèi),32門膛壓炮在地面擺成腳印的形狀?!包c火”,隨著一聲令響,一個金色的“大腳印”騰空而起,在天空待了4.8秒。
攝影記者劉玉鵬興奮得完全不顧生命危險,躺在32門炮中間,拍攝下了這精彩一刻。馬文則一屁股坐在冰冷的草地上,吐出一個長長的煙圈——“大腳印”有救了。
“腳印”減至29個
試驗雖然取得了初步成功,但要恢復“大腳印”方案,首先要得到消防和公安等部門的支持,而蔡國強和馬文能做的,就是用新的實驗數(shù)據(jù)去說服他們。
膛壓炮的煙火彈由趙家玉教授研制,它有個好處,外面完全沒有殼,打上去就開始燒,直到化作一縷青煙,能達到100%燃燒,完全沒殘渣,也不掉彈。
這一點打動了公安和消防部門,關(guān)鍵時刻,這些部門不僅出于工作需要,也因為喜愛這個創(chuàng)意,把整個配合工作當成了自己的事來做。
北京市公安局危險物品管理處處長譚權(quán),還主動給創(chuàng)意組出了個主意,把56個點發(fā)射的204個腳印,變成29個,寓意北京奧運會是跨越歷史的第29屆,不是更好嘛。
這個主意,不但減少了60%的焰火燃放量,還使發(fā)射點巧妙地避開了故宮等古建筑。而使用新的膛壓發(fā)射技術(shù)后,可以把“腳印”打到150米以上的高空,尺寸也大多了,雖然數(shù)量少了,但整體效果反而更好。
膛壓發(fā)射炮后來也被做成傾斜的,用32個炮組成的矩陣才兩三米長,可以放在卡車后面。這就實現(xiàn)了不占路,不影響交通。
就這樣,安全和效果一舉兩得,“大腳印”復活了。
此后的路越走越順。2008年4月2日、4月29日、7月30日,膛壓發(fā)射技術(shù)先后三次通過了奧組委專家的審定。5月21日,又通過了奧組委開閉幕式運營中心的審定。
6月22日,北京市市委書記劉淇和市長郭金龍在航空博物館現(xiàn)場觀看了燃放效果。“腳印”、“五環(huán)”、“笑臉”,在歷次實驗中的發(fā)射成功率達到100%。
開幕式48天前,禮炮部隊接到奧運任務,武警北京總隊禮炮支隊將負責“腳印”、“五環(huán)”的燃放。這是一支曾在朝鮮戰(zhàn)場上被授“大功連”榮譽稱號的部隊,他們曾經(jīng)擔負過國慶50周年、及國家元首的迎賓禮炮等鳴放任務。
8月2日,“大腳印”進行了第一次實地彩排。為了保密,只發(fā)射了個腳尖,但是仍然能測出這組數(shù)據(jù):每個“大腳印”空中成形后長200米,“大腳印”之間相距500米。29個“大腳印”在一分鐘走完,每個“大腳印”的出現(xiàn)都間隔2秒左右,在空中停留時間為5秒左右。
一切都完美無缺。陳延文在天安門廣場,摸著發(fā)熱的炮筒,想象出了那個巨人奔跑的樣子。
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,陳延文多了個外號,叫“炮陳”。
8月8日,漫長一夜
8月8日,對于電視機前的觀眾來說,是一個歡樂而又短暫的夜晚;但是,提供焰火服務的600人團隊經(jīng)歷了最漫長的一夜。
作為開幕式的重頭戲,焰火燃放在北京市各個燃放點展開。這是我國規(guī)模最大、線路最長、操作最復雜的一次燃放,而且也超過了歷屆奧運會開閉幕式的燃放總量,可謂古今中外,絕無僅有。
毫無疑問,這一晚,安全問題是重中之重。
雖然已經(jīng)進行了無數(shù)次勘查、調(diào)整、測試、預演、再勘查、再調(diào)試,但是誰也不敢掉以輕心。8日下午,北京市公安局治安管理總隊進行了周密的部署,單在什剎海一帶就動員了2000多名居民,在每個胡同仔仔細細地清理垃圾、雜草等可燃物。
開幕式以前,導演組進行了一次抽簽摸底測驗。如果突然沒電了怎么辦?如果天空出現(xiàn)閃電怎么辦?如果現(xiàn)場有觀眾暈倒了又怎么辦?幾乎所有問題,導演們都準備了化解方案,而且是藝術(shù)的、輕松的。
唯獨一條,通訊斷了怎么辦,導演組沒招了。
所以,當天晚上,蔡國強最擔心的事是通訊中斷。為此,他給“大腳印”配備了“時間碼”系統(tǒng)和4條電話專線。
“時間碼”系統(tǒng)就是把燃放的時間碼嵌入到演出節(jié)目的音樂當中,到某一個指定的時間點,脈沖就直接觸發(fā),焰火自動點燃開始放焰火。從永定門到“鳥巢”這29個“腳印”是采用錄音方式來保證燃放時間間隔的準確性,然后一個點、一個點地點燃的。
4條電話線,則一條用來開電話會議;一條用來放錄好備用發(fā)射指令;一條專門用來報錯;一條作為后備支援系統(tǒng)。
天氣越晴朗,焰火越漂亮,當晚的云也著實讓人虛驚一場。在晚9時30分左右,從北京的西南飄移過來一塊云團,預計的雨量大概能夠達到5毫米,奧組委緊急啟動了應急機制,實行了人工降雨,也許是開幕式的精彩感動了上天,最后竟然云消雨散了。
開幕式當晚,不僅無人員傷亡,無火災,無踩踏,連老百姓的玻璃也沒有因為放花震碎的。
這一晚,北京無眠,奧運的腳步終于邁進“鳥巢”。輝煌背后,幾多付出,幾多堅持,幾多擔當,一言難盡。奧運會后,蔡國強特意跟“炮陳”道了個歉:“當初怠慢你了。”
從“腳印”走向“未來”
奧運會后,殘奧會又是一個新的舞臺。
奧組委領(lǐng)導在看過殘奧會閉幕式彩排后指示,“兩個奧運,同樣精彩。殘奧會閉幕式又是四個儀式的總結(jié),因此氣氛應熱烈一些。”
奧運會閉幕后第三天,陳延文就接受了新的任務,為殘奧會開閉幕式打“和平鴿”,打“信封”,打“未來”,打“FUTURE”。
殘奧會閉幕式時,“鳥巢”上空用焰火組成的英文單詞“FUTURE”。
雖然已經(jīng)為奧運掉了27斤肉,但接下這個任務,正中陳延文下懷,“可別讓倫敦奧運會先打出文字來?!?/p>
9月17日,當殘奧會會旗徐徐降落時,“鳥巢”上空剎那間綻放出兩個清晰的金色漢字——“未來”。緊接著,銀色的英文單詞“FUTURE”和一個五彩斑斕的焰火“信封”點亮夜空,娓娓訴說著這個古老而現(xiàn)代之都對未來的美好期許。此前的種種質(zhì)疑之聲也頓時偃旗息鼓。
“魔術(shù)師”蔡國強說,“這是地球的天空中首次用焰火打出漢字。這個意味深長的結(jié)束語,預示著北京的金色未來,以及奧林匹克的美好前景”。
“鳥巢”體育場外,陳延文長舒一口氣。
……
北京奧運會后,蔡國強和馬文回到了紐約;趙家玉教授重回校園;雖然業(yè)務量流失了一半多,但陳延文的公司又開始運轉(zhuǎn)了。忙完工作,他喜歡站在公司落地窗前凝視夜空,也許他正在回味小時候的那個煙花夢,也許他想到了戰(zhàn)友譚仲池寫給他的詩:
誰如此神奇走在北京的夜空
用閃耀和震撼人間的璀璨和鳴響
踏出奧林匹克走來的29個莊嚴的足跡
讓世界為之驚嘆 歡呼 深情守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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